去年12月，被稱為江蘇“脊梁骨”的連淮揚鎮(zhèn)高鐵全線貫通，當高鐵呼嘯著跨過運河駛向遠方時，標志著位于長江北岸的揚州正式從“運河時代”邁入“高鐵時代”，也讓世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這座千年歷史古城。
△揚州，一座運河上的城市
揚州是個聲聲慢、有腔調的古城。一個“慢”字，貫穿了這座運河之都的成長基調。
2500多年前，隨著京杭大運河的開鑿和通航，揚州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城迅速躍遷為繁華之都，開啟了漫長的“運河時代”。經濟長期繁榮滋養(yǎng)了這座城市獨特的韻調和煙火氣，長久的生活富足也讓“慢”成為了它的標簽。
而今，慢悠悠的揚州，逐漸湮滅于群雄并起的區(qū)域棋局中。曾經的經濟高地，如今經濟體量、人口規(guī)模、城市知名度等在長三角乃至省內處于中下水平，與打開新時代格局的蘇杭相比，落寞許多。
根據《第一財經》發(fā)布的《2021城市商業(yè)魅力排行榜》中，揚州被列入三線城市行列。同為運河之都，蘇、杭則是多年穩(wěn)居新一線，令揚州望塵莫及。
“慢”揚州，還不著急嗎?
揚州，慢出“天下之盛”
揚州，這個地名來頭不小。
揚州是中國保留至今未改、歷史最悠久的地名之一，成書最早的先秦典籍《尚書》中《禹貢》篇分“天下”為九州，“揚州”即為九州之一，覆蓋范圍在今天淮海大地，所以有“淮海維揚州”之說，揚州的別名“維揚”即由此而來。
歷史上，揚州經歷了漢代、隋唐宋、明清三次鼎盛期，幾乎與古代中國的繁華盛世同步，可以說濃縮了中國古代通史般的文化脈絡。
△如今，運河繁忙不在，唯有靜水長流
揚州的繁華起源于運河。這其中，鹽業(yè)與漕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。
揚州，地處江淮平原南端，長江三角洲北翼，長江在其南，淮河在其北。這時候，只需要一條運河，就能連通兩大水系，若在此處修建城市，坐擁南北行商通貨，必繁盛一時。
古人早就想到了這一點。公元前486年，吳王夫差滅邗國、開邗溝、筑邗城，逐鹿中原?！摆鯗稀边B接長江、淮河，邗城位于長江和邗溝交匯處，這即是揚州城最早的雛形。
西漢初年，吳王劉濞“即山鑄錢、煮海為鹽”，在邗溝基礎上開挖運鹽河，即今天通揚運河的雛形，自此奠定了揚州此后兩千年“擅運漕漁鹽糧商之利”的歷史，和長期富庶繁華的基礎。
△瘦西湖內種植了隋煬帝鐘愛的瓊花
隋朝統(tǒng)一南北后，為了加強南北聯(lián)系，保證物資源源不斷運往都城洛陽，隋煬帝下令開鑿縱貫南北的大運河，揚州成為大運河上承啟南北，貨通天下的關鍵漕運樞紐，迎來了這座歷史古城的又一個鼎盛期的開始。
盡管隋煬帝功業(yè)未遂而天下大亂，他本人也客死揚州，成為埋骨于此的唯一重要帝王，揚州的繁華卻因江南的大開發(fā)和京杭運河航力的提升有增無已。
食鹽貿易向來關系國之根本。唐開元年間，江淮轉運使在揚州“置輸場、鹽倉，以受淮鹽”。揚州迎來極盛巔峰，成為當時中國東南第一大都會，享有“揚一益二”“天下之盛揚為首”的美譽。
△汪氏小苑，揚州保存最完整的清末民初鹽商大宅門之一
區(qū)別于當時的都城長安、洛陽，揚州的繁華帶有濃厚的商業(yè)、人文和市井氣息，更因交通是其繁華之基礎，使之成為享譽全球的國際化大都市。
自唐代起，無揚州，不詩詞?！按猴L十里揚州路”“煙花三月下?lián)P州”……文人的詩詞讓這座城市享盡了風流旖旎；鑒真東渡、崔致遠來華，又讓揚州成為東亞文化交流的樞紐。
明初，朱棣遷都北京，奠定了日后600多年封建王朝的新格局。政治中心在北京，經濟中心在江南，這種格局使得航運交通變得極為重要；明朝弘治年間實行的“鹽業(yè)管理改革”，更是大大促進了貿易便利化。
當時，長江中下游所產糧食及稅收貢賦等，先從揚州集散，經由漕運北上；蘇北沿海所產淮鹽，也在揚州集散，銷往長江中上游。自此，揚州再度興盛，迎來了第三次繁榮。
△五亭橋，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二年
期間，鹽商們開始“斗富”，爭相修筑園林，揚州園林因此名揚天下。清代李斗的《揚州畫舫錄》有載：“杭州以湖山勝，蘇州以市肆勝，揚州以園亭勝，三者鼎峙，不可軒輊”。
瘦西湖，便是揚州繁盛時期的產物。據《揚州畫舫錄》記載，瘦西湖足有二十四景，“兩堤花柳全依水，一路樓臺直到山”，“十余家之園亭合而為一，聯(lián)絡至山，氣勢俱貫”。
△揚州早茶煮干絲
有財力，有閑情，自然需要娛樂。富足閑適的生活催生了著名的“揚州三把刀”：廚刀、修腳刀、理發(fā)刀；“早上皮包水(早茶)、晚上水包皮(泡澡)”的揚州傳統(tǒng)也沿襲至今。
早茶，只是開胃。揚派吃食的真正主角，是淮揚菜。
△揚州炒飯，經典淮揚菜
△古法紅燒獅子頭，清口不膩
△文思豆腐，天下刀工之極致
一碗傳統(tǒng)名吃揚州炒飯，俘獲了無數(shù)饕客的胃；遵循古法傳承的獅子頭，食之滋味十足，清口不膩；天下刀工極致，非文思豆腐莫屬：堪比繡花的細膩刀法，將平平無奇的嫩豆腐化為美味，連乾隆皇帝品嘗后都連口稱贊。
如今，歷經時光的淬煉，悠閑淡泊成為揚州獨一無二的性格。若不慢下來，如何欣賞這良辰美景?
漕運停擺下的失落城
成也運河，敗也運河。
長期以來，揚州是整個長江-運河漕運體系中的“咽喉”。對“漕運經濟優(yōu)勢”的過度依賴，也無形中讓古代揚州成為一個“頭重腳輕”的純消費型城市。一旦運河不暢，揚州的獨特優(yōu)勢便不再了。
晚清，江淮鹽業(yè)弊端不斷，貪腐盛行。1832年，兩江總督陶澍改革兩淮鹽法，雖整頓鹽業(yè)，也導致大批鹽商破產。這是揚州在近代前夜，由盛轉衰的象征。
對于揚州的鹽商和其他行商來說，不停的政治接待和“捐納”，讓他們獲得了各種政治資源庇護的同時，也慢慢耗盡了家底。江春、曹雪芹家族等這些大家族的敗落，揭開了揚州商人乃至整個揚州整體衰落的序幕。
那時的鹽商已經式微，突如其來的戰(zhàn)事，更是加速了揚州商業(yè)環(huán)境的衰敗。
1842年，英軍占領鎮(zhèn)江，封鎖長江航道，導致?lián)P州爆發(fā)逃難潮；1853年，太平天國運動爆發(fā)，揚州頻遭兵禍，導致漕運中斷，“兩淮精氣，楚炬一空”。
這場戰(zhàn)爭最為致命的，是對揚州外部營商環(huán)境的破壞。太平軍興起后，毗鄰天京的揚州對外商路全部受到梗阻，“自江省軍興以來，江路梗阻，川楚江皖等省，商賈率皆裹足”。
如果說因為戰(zhàn)爭導致的城市凋殘和商業(yè)環(huán)境破壞還有可能恢復的話，那么京杭大運河的斷裂，則對揚州造成了致命的打擊。
1855年，黃河改道，造成京杭大運河山東段淤塞。不得已，南方糧鹽改道上海，以海運向北輸送。自此，上海取代了揚州，成為中國新的南北貨運集散地。屬于揚州的“運河時代”，一去不復返了。
然而，揚州并非沒有扭轉局勢的機會。
1989年，中國留學生之父、江蘇補用道容閎提出，中國應該構建一條從北京到上海之間的南北交通要道，鐵路從天津鋪設至江蘇鎮(zhèn)江，途經揚州，延伸至上海，這就是最早的“津鎮(zhèn)鐵路”計劃。
但揚州卻生生錯失了這條鐵路。當時的揚州鹽運使衙門和漕運使衙門認為鐵路會影響到水運利益，以破壞風水為由反對修建鐵路。最終，“津鎮(zhèn)鐵路”計劃變更為“津浦鐵路”，改道安徽，與揚州失之交臂。
作為工業(yè)革命的產物，鐵路優(yōu)勢不言而喻。揚州，在漕運中斷、鹽政廢弛之后，又錯失了鐵路，這對一座商業(yè)城市而言，是致命的。
這之后，揚州日漸式微，從昔日的東南重鎮(zhèn)、文化中心，慢慢淪落到連在江蘇省內都排不上號的地位。
就在揚州隕落多年后，1928年，久居上海的郁達夫，特地啟程前往揚州尋訪歷史上的江南。然而進入揚州后，滿懷期待的郁達夫發(fā)現(xiàn)，揚州城里“平坦蕭殺，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?！?/p>
作家朱自清則在一篇文章《我是揚州人》中，闡述了自己對于揚州衰落的傷感，以及被新進崛起的上海人“地域黑”的辛酸：“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老，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。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負的，他們于是學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。”對于從小在揚州長大的朱自清來說，再沒有什么，比這座千古名城的隕落，更讓他傷心的了。
這又何曾不是揚州的失落?在海洋文明和鐵路興起的時代，千年繁華，終歸一夢。
長三角“后進生”的進擊
近年來，在長三角城市快速發(fā)展和激烈的區(qū)域經濟競爭中，揚州明顯“體力不支”。
2020 年，揚州市GDP首破6000億大關，排名列全國城市第35 、省內第7(次于蘇州、南京、無錫、南通、常州、徐州)。
和高度發(fā)達的蘇南城市相比，揚州僅比最弱的鎮(zhèn)江市略強，其GDP總量遠遠落后于蘇州、南京、無錫、南通四座“萬億元城市”，甚至也落后于徐州市。若論資排輩，在長三角區(qū)域，揚州只能位于三線城市之列。
按照揚州人自己的話說，今天的揚州市是“兵頭將尾”——在“蘇中”數(shù)一數(shù)二，但拿到更發(fā)達的蘇南“蘇錫?！北龋拖嘈我娊I。
揚州市經濟發(fā)展這種尷尬的境地，可能與城市定位以及產業(yè)結構有關。
首先，揚州的城市發(fā)展定位搖擺不定。早在多年以前，揚州就喊出“接軌蘇南”的口號，卻缺乏具體、清晰的思路和戰(zhàn)略；“對標蘇錫?！?，但拿不出有競爭力的對標項目。
反觀另一座蘇北沿江城市南通，城市定位“融入長三角、接軌大上?！鼻逦詻Q，近年來已將揚州遠遠甩在身后。
△2020年揚州市產業(yè)結構 陳嫻制圖
其次，揚州的產業(yè)結構存在短板。2020年，揚州市第一產業(yè)、第二產業(yè)和第三產業(yè)占比分別為5.08%、46.07%和48.05%，是江蘇省內設區(qū)市中第三產業(yè)占比最大的，且近年來這一占比不斷提升。
此外，揚州全社會研發(fā)投入GDP占比僅2.5% 左右，在省內也并無優(yōu)勢。
過分依賴服務業(yè)、三產，是揚州的特色，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“老毛病”。三產對“大環(huán)境”依賴較多，變數(shù)也較多，“抗擊打”能力相對較弱。此前新冠疫情及應對限制措施，就讓已習慣于吃“名城飯”的揚州受傷不小。
那么，揚州在長三角一體化格局中的優(yōu)勢是什么?
△“煙花三月”時節(jié)，揚州游人如織
作為一座骨子里“快不起來”的城市，揚州的老底子還在。
撐起揚州經濟半邊天的，首先是旅游業(yè)。根據揚州市政府2019年報告，該年度揚州旅游業(yè)總收入達1010.2億元，占比GDP近20%?！笆澜邕\河之都”“世界美食之都”“東亞文化之都”等官方定義，再度在世界范圍擦亮了揚州的“名片”。
你也許不知道，揚州還有不錯的工業(yè)基礎。這里的工業(yè)布局，以汽車、農業(yè)化工和機械制造為主，擁有中外合資的汽車制造基地，雖規(guī)模不及長江中游的“車城”武漢，但發(fā)展前景十足。
創(chuàng)新對經濟發(fā)展作用日益突出，揚州打造“科創(chuàng)名城”的立意也是基于此?！笆濉逼陂g，揚州始終堅持產業(yè)強市戰(zhàn)略不動搖，聚焦發(fā)展“323 1”先進制造業(yè)集群，產業(yè)科創(chuàng)和科創(chuàng)產業(yè)雙向發(fā)力，先進制造業(yè)與現(xiàn)代服務業(yè)雙輪驅動。
2020年，揚州取得了“全市高新技術企業(yè)總數(shù)破1600 家，產值占規(guī)上工業(yè)產值比重48.1% ”的成績。雖然和省內諸強相比差距較大，但也可以看出這位長三角“后進生”不甘落后的決心。
△連鎮(zhèn)高鐵線路走向示意圖 網絡圖
加速融入長三角一體化發(fā)展格局，揚州的視野也愈加開闊。
近年來，不斷更新的交通格局，使揚州再次煥發(fā)了生機活力。隨著寧啟鐵路通車，潤揚長江大橋貫通，揚泰機場通航，連淮揚鎮(zhèn)高鐵交付運營，一度喪失交通便利的揚州，再次繁榮起來。
尤其是搭上高鐵“大動脈”之后，揚州實現(xiàn)了蘇中地區(qū)與長三角、南京都市圈等地區(qū)的無縫銜接，區(qū)位優(yōu)勢正在失而復得。
洗盡鉛華，千年名城揚州，正顯露出其獨有的競爭優(yōu)勢。但想要重振歷史上“天下之盛揚為首”的雄風，還有不短的路要走。(陳嫻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