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年前，揚州特殊教育學校的華桂明老師開始在B站上更新盲童們的表演視頻。

　　揚州特校茉莉花盲童管樂團，全國盲校里的“明星樂團”。B站播放量達27.7萬的一條，是該校盲童們演奏的《鋼鐵洪流進行曲》。新中國成立70周年閱兵式上，坦克列隊接受檢閱時，現(xiàn)場播放的背景音樂奏響的就是這雄壯的一曲。它被盲童演繹后，呈現(xiàn)出另一種生命感：盲童們的眼神無法聚焦，但他們的手與口，以及長笛、短笛、單簧管、雙簧管、薩克斯之間的配合，異常絲滑默契。

　　他們心中，有別樣的“鋼鐵洪流”在翻涌。

　　打開一扇彼此了解的“窗”

　　“看到《鋼鐵洪流進行曲》，我就點進來了，開頭完全沒發(fā)覺和專業(yè)院團有什么不一樣，直到后面稍微出現(xiàn)了一點瑕疵，但是看到UP主的ID(華桂明揚州盲童管樂)，一下子肅然起敬。我也學過管樂，無法想象如果眼睛看不見的話，要面對多少困難。”評論區(qū)里，一位網(wǎng)友說。

　　對網(wǎng)友的每條評論，華桂明都會悉心回復(fù)。這是他開通B站賬號的原因：找到一個通道、一扇窗口，讓人們了解真實的盲人。他曬得更多的，往往不是盲童身著禮服，體面地坐在華美音樂廳里的畫面，而是用手機隨手拍的排練日常。比如今年5月的一條：盲童是如何排練薩克斯四重奏的?請看陳祉旭帶領(lǐng)同學細化薩克斯四重奏《天空之城》——

　　暮色四合，陳祉旭等四名同學抱著薩克斯坐在學校小花園里，暮色、盲童、樂聲，相映成畫成詩。這是大地上，最樸素最有力量的詩行。

　　“請問，盲童還有戴眼鏡的?”視頻下方跳出了一條評論。

　　華桂明不厭其煩地科普：“盲人”是習慣性稱法，科學的表述其實是“視力障礙者”。中國的視力障礙者約1700萬，全盲的僅占10%左右，其余的視力障礙者往往可以看到微弱的影像，甚至能看到放大字體后的書本或曲譜。

　　揚州特校的排練廳里，華老師一句句唱出曲譜，盲童們戳下盲文，再把它拼命記住。由于視力障礙，盲童的聽覺發(fā)展得格外敏感，靈動的雙耳諦聽著自然的、藝術(shù)的天籟。但教盲童學音樂，需要克服巨大障礙。老師們會不會教?學生們怎么學?雙方能不能堅持?華桂明說，這是他們面臨的主要難題。

　　從音樂中感受生命、責任和理想

　　1993年，華桂明進入揚州市聾啞學校(揚州特校前身)時，稱得上擅長的樂器只有竹笛。巧的是，從那一年起，該校開始招收盲生。華桂明想借鑒南京、浙江等地的盲校發(fā)展經(jīng)驗，培養(yǎng)學校的樂團特色，校方表示全力支持。

　　“教給孩子的樂器，老師首先自己要會，這些年來我學會了長笛、單簧管、薩克斯。接下來就是教孩子，包括怎么發(fā)聲，怎么拿樂器。長笛要貼著嘴唇吹，但有的孩子像吹豎笛一樣，把笛子含在嘴里吹。他又看不見，怎么示范?只能一遍遍講，再讓孩子通過觸摸我的動作來感知?！?/p>

　　最難的是堅持。樂團每天兩輪訓(xùn)練，早上的一輪是7點20分至8點35分，這就占用了早讀。為了不耽誤文化課學習，華桂明“強硬”地規(guī)定，管樂團成員要把早讀提前到6點半。這意味著他們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。每天清晨6點半，華桂明準時到校，然后開始往群里發(fā)今日訓(xùn)練的曲譜。微信群叮咚一響，孩子們趕緊振作起來——華老師盯著呢!

　　“不能因為一件事而荒廢另一件事。在快節(jié)奏的當下去熱愛學習、閱讀、運動、藝術(shù)；在速成和慢成長的共存中，學會堅持和愛?！?/p>

　　朋友圈里，華桂明日復(fù)一日，記錄下他從事特殊教育的點滴感受。

　　音樂，帶給了孩子什么?

　　有人從音樂中感受到生命。“《鏘鏘》中，男中音加入，赴行屹立，金石為開，壯懷慨然!第四章《枯榮》，東方古典與西方現(xiàn)代完美結(jié)合，像是與萬物共舞，葉生花開，木高林茂，草木欣然。我最喜歡的第五章《光之靈》，一開始的打擊樂器就燃起了我心中的火苗。燃燒淬煉，火盡薪傳，涅槃煥然。”欣賞完今秋紫金文化藝術(shù)節(jié)在揚州演出的交響組曲《長江》后，盲高一(1)班陳雅茹寫下“觀”后感。

　　也有人通過音樂明白何為責任，何為理想。在奔赴北京聯(lián)合大學前夕，陳祉旭最后一次為學弟學妹排練，事后卻滿滿地自責。

　　“我剛當上薩克斯重奏組組長的時候，說過一句話：要把薩克斯重奏打造成學校最強重奏!可現(xiàn)在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我們還是沒有長笛處理曲子那么好……”三個月后，陳祉旭背上行囊，遠赴北京繼續(xù)追求音樂夢想。臨行前，他在朋友圈寫下自勉：無論身在何處，我們都將牢記老師的教誨，以勇敢和堅韌的心態(tài)追尋夢想。

　　做一個心懷光明的普通人

　　2023年教師節(jié)前夕，江蘇省教育廳公布了“2023江蘇教師年度人物”20人榜單，華桂明光榮入選，隨后又獲得省委宣傳部和省教育廳聯(lián)合頒發(fā)的江蘇“最美教師”。在電視節(jié)目中，他談到，想把茉莉花盲童管樂團發(fā)展成“全世界最好的盲人樂團”。

　　這個“最好”，如何定義?華桂明一直在思考。這些年來，樂團參加過六屆全國殘疾人文藝匯演，連續(xù)四屆摘得器樂類最高獎；參加中華杯全國優(yōu)秀管樂團隊展演，次次捧回“示范樂團”；還亮相了北京殘奧會開幕前的暖場表演。這，是否就等同于“好”?

　　“年輕時我更多是成績導(dǎo)向，總想帶孩子演奏那些體量大、難度大的作品，好在比賽中獲獎。但這些年，我的想法有了變化。”華桂明坦誠地說，能像吳晶、譚偉海那樣成長為音樂家甚至勵志偶像的盲童鳳毛麟角，多數(shù)熱愛音樂的盲童受制于客觀條件，面臨“玻璃天花板”，沒法走上充分釋放才華的道路。

　　“所以現(xiàn)在我經(jīng)常跟學生們講，老師沒有辦法讓你們都考上大學、都成為音樂家，但是老師至少能讓你感受到音樂的美、文學的美和生命的美，讓你感受到臺下的掌聲所帶來的激勵。”

　　盤點近幾年從盲童管樂團走出的學生——鄒超已從北京聯(lián)合大學畢業(yè)，目前在蘋果公司工作。印子恒考入了長春大學特教學院。俞浩正在專升本，學的按摩，二年級就開始自己賺生活費了。還有郭文琦，那個不幸全盲、臉上卻總是掛著靜謐微笑的男孩，目前在常州一間按摩所實習，還想繼續(xù)復(fù)習考大學。

　　最勵志的故事來自譚偉海。當年，這個孩子對笛子的熱愛，簡直成了華桂明的一塊“心病”。每天自我加壓訓(xùn)練5小時以上，對這樣的“笛癡”，我們能給他怎樣的未來?華桂明一次次厚著臉皮，帶他到中國殘疾人藝術(shù)團毛遂自薦，幾年后終于得償所愿。如今，譚偉海已是抖音、快手上笛樂類粉絲最多的主播。

　　揚州特校八年級的張朝娟，目前單簧管學了七年。七年間，音樂帶著她去到了無法想象的遠方，她的第一次登臺表演，就是在荷蘭和該國皇家樂團共同演出。她每天瘋狂地練習，華老師的一句話始終激勵著她：先有努力和認真，才會有方向和夢想。

　　有了音樂，盲童的生活變成了如歌的行板。世界不再黯淡，因為音樂帶來了光明和色彩，創(chuàng)造了生命的更多可能。音樂教育的真諦，其實不在于收獲多少鮮花和掌聲，而在于使個體成為心懷光明的普通人。

　　“謝謝你給他們光明?！本W(wǎng)友點贊華桂明。

　　“無懼風雨，心中自有光明和節(jié)拍?！比A桂明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