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月11日,在合肥大劇院歌劇廳,儲望華推了推眼鏡,笑著對臺下說:“今天不講大話,就講雙手。”
這位曾修改《黃河鋼琴協(xié)奏曲》、創(chuàng)作《江南情景組曲》的作曲家,把一上午的心思和幾十年的心得,化成“花與葉”“說與聽”的比喻,落在琴童的指尖,也落進家長的筆記里。
講臺上的每個細節(jié),都像一段段樂譜被重新翻開:如何平衡左右手,如何讓旋律呼吸,如何不被鏡頭綁架耳朵。舞臺上,是他和琴的對話;舞臺下,是一座城市靜靜的傾聽——那種耐心,讓音樂走得很遠。
右手當“花”,左手作“葉”
合肥八月的空氣帶著細密的濕氣。早上的陽光還沒完全亮透,酒店走廊靜得能聽到推車輪胎的細微摩擦聲。
房門打開時,屋里是一種安靜而有序的狀態(tài),整齊得像一個待命的后臺——床尾一只半掩的行李箱,白襯衫疊得筆直,西褲掛在衣架上,一雙擦得發(fā)亮的皮鞋靠在角落;帆布包里夾著琴譜,鉛筆壓在折角處,像是隨時會被取出來標記。
儲望華整個人收拾得利落,坐在靠窗的位置,他像隨時準備走向舞臺。桌上放著溫水,杯沿還氤氳著一層霧。
他抬頭看了一眼,推了推眼鏡,笑著說:“上午好,問吧,你想知道什么就問。”
“講座主題為什么定在‘雙手平衡與聲部平衡’?”
他笑了笑,右手舉起當作“花”,左手攤開當作“葉”,“很多孩子把左右手彈得一樣響,花與葉都搶風頭。主旋律要被看見,伴奏也要有精神。”說到“精神”兩個字,指尖像是落在了某個無形的琴鍵上。
“那平衡如何練得出來?”他在桌面輕敲五指,不同的力度模擬不同聲部,“先讓耳朵學會選擇,再讓手指學會克制。左手像在悄悄說話,右手像在敘事。”
從第一句話開始,談話的節(jié)奏就帶著音樂的韻律。他說到《黃河鋼琴協(xié)奏曲》時,會輕輕抬起雙手,在空氣中虛彈幾下,指尖像是在水面劃過波紋;講到和聲的平衡,就會把左右手錯開,在膝上“演示”低音和高音的呼應。
談到合肥,他眼神一亮:“2011年我在這里演過作品音樂會,這次想換個方式——把心得講出來,留一些可帶走的東西。”至于如今的新媒體,他的觀點很直白:“短視頻讓更多人聽見,但音樂不能只剩幾秒的亮色。該發(fā)酵的情感,要給它時間。”
說到動情處,他雙手在空中一張一合,像掬了一捧水:“作曲也是平衡——技術與情感、傳統(tǒng)與表達。如果只剩技術,就像只看見葉脈;只剩情感,又像只有花影。”
行李箱旁,他列出自己出門的“三件必帶”:譜、筆、手表——譜提醒他為什么出發(fā),筆隨時記錄改動,手表提醒音樂不要遲到。
出門前會彈兩組音階,“不是為了熱身,是為了把心穩(wěn)住。”靈感的到來往往不體面——買菜、洗碗、等紅燈,他只是盡量不把它趕走。
傾聽,一座城市送給音樂的耐心
下午兩點,合肥大劇院音樂廳的燈光打亮,琴童們抱著琴譜坐在前排,家長和音樂教師分散在后排。
儲望華走上講臺,先向四周點頭致意,再推了下眼鏡,笑著看了一圈,說:“我們今天不講大話,就講雙手。”
儲望華在進行講座
他再次用“花與葉”的比喻示范:右手抒出旋律線條,左手收著力托住和聲。幾位學生在席間跟著做手勢。
一個男生提問:“為什么一緊張,左手就會壓住右手?”他走向鋼琴,坐下只彈了八小節(jié):左手像退開半步,右手像向前一步。末尾停頓,他回頭說:“別急著把音量開到最大,先學會‘留白’。”
“留白怎么判斷?”有人追問。他用手指在空中勾勒波形:“看句子的呼吸。像說話一樣,逗號不是句號,問號不是感嘆號。”
儲望華為觀眾進行示范
關于練習路徑,他拆成三步:慢練聽比重、分部交換、合攏復述,每一步都配上四小節(jié)的例子。家長舉著手機拍屏幕,老師低頭畫拍點,琴童則瞇著眼看他的指尖。
講到新媒體,他停頓了一秒:“錄視頻是好事,但別讓鏡頭綁架了耳朵。音色要自己去找,不能交給濾鏡。”笑聲響起,他又補了一句:“技術是橋,音樂是人。”
互動環(huán)節(jié)里,他為學生調整手型,輕輕壓低對方的無名指;聽說有人譜子啃不動,他反問:“你會不會先唱出來?”接著用鼻音哼出主旋律的拐彎,像是在提醒——音樂先在身體里走一遍。
有人問該不該依賴節(jié)拍器,他搖頭:“先數呼吸,再讓機器來校準;別把心交給滴答聲。”又有人問如何彈好鄉(xiāng)土旋律,他答:“別拉得太緊,讓拐彎處有點‘遲疑’,像說方言時的頓一頓。”
講座結束時,圍著他的人還沒散去,問題像從白天延到了傍晚。那種傾聽,是一座城市送給音樂的耐心。
音樂里的“留白”:旋律像水一樣找到屬于它的地方
把講臺上的細節(jié)放回譜面,就更明白儲望華所說的“平衡”。
他的音樂故事,從稻田邊開始。
14歲時,他寫下二胡獨奏曲《村歌》,被選進全國音樂周演出,臺下的觀眾第一次記住了這個“戴紅領巾的作曲者”。
1963年,他畢業(yè)于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并留校任教;1982年赴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學習作曲,獲得音樂碩士,兩年后榮獲作曲大獎。
幾十年間,他的作品跨越鋼琴、交響、室內樂、聲樂等領域,從《灰燼星期三》到《絲綢之路》,在多個國家上演。
提到《黃河鋼琴協(xié)奏曲》,他先說“可彈”“可聽”:“這是很多人共同的作品,我負責鋼琴獨奏部分的修改與優(yōu)化。旋律很美,但手指必須握得住。”說完,他用右手在茶幾上敲出分解和弦的節(jié)奏。
《江南情景組曲》《箏簫吟》《二泉映月》《新疆隨想曲》……這些曲名在他的口中像一串珠子,被一根線穿著:“民族調式是母語,鋼琴是另一種語法。”
交響、室內樂、協(xié)奏曲的門一扇扇被推開。他把“平衡”寫進更大的譜表——傳統(tǒng)與現代、中國與世界、技巧與表達。
儲望華在進行演奏
合肥,是他記憶里的一處特別節(jié)點。多年前的作品音樂會讓他認識了這里的觀眾,這次的回歸,他更愿意用講座這樣的形式,把心得留下。
當晚,比利時鋼琴家博復生帶著《江南情景組曲》《茉莉花幻想曲》《箏簫吟》《劉??抽浴返茸髌返桥_演奏。
音樂廳外的留言板上,出現了“聽哭了”“像看見江南和黃河”的字樣。他說自己早已能想象那一刻的畫面——旋律從琴鍵里流淌出去,像水一樣找到屬于它的地方。
合肥在線-合新聞記者 王書滸 實習編輯 楊昊